“看不見的手”作為一個關于市場經濟的最為著名的隱喻,提出了經濟科學的主題之一。然而,這一主題此前一直未能得到令人滿意的解答;直到進入“算法的時代”(參閱《算法經濟理論:經濟學的認知革命及其大綜合》,經濟日報出版社,2019年5月),我們才能夠對其中所包含的意思做出比較全面而正確的解析。
亞當·斯密使用這個比喻來說明市場機制的神奇性:眾多個人的看似盲目而自私的行為,經過相互作用之后,卻導致了經濟社會體系的有序性與合意性,而這其間并沒有什么有形的權威在實際地進行指揮,似乎一切都是自動完成的。這個命題引發了人們的激情與嘆賞,于是,一代代的學者們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來試圖論證它。
一個可以首先設想出來的方法是,先說明個人的決策與行為模式,再說明它們如何相互結合。居于西方經濟學主流地位的新古典學派就是這么做的。個人被設想為按照某種既定的模式進行精密的計算,然后得出決策,無數個人的行為就好像拼接七巧板一樣組成了社會,宏觀與微觀之間完全相互一致,沒有一點兒沖突與浪費。也許因為使用了數學,這種論證方法據說是“科學”的;即使其所刻畫的情形明顯與實際不一致,主流學者們也辯稱,實際的情形將在長期內趨向于如此。
主流的論證招致了大量的批評。現在,在綜合各種主流與異端學說的基礎上,讓我們來“算法式地”說明一下其中的奧秘所在。
由于人的理性實際上是有限的,人們的思想與行為其實是五花八門的。為了達到論證的目的,對此不必作出統一的限定。人類社會之所以取得了可觀的成就,原因在于人的思維方式中內在著一種發展與進步的機制。理解這一點的要訣在于,首先要知道人的思維能力、從而在特定時間的思維成果(也即知識)是多么微弱和具體。其次,借助于記憶(或者記錄知識)和篩選的機制,個人能夠逐漸地改善和擴張知識。為了刻畫所有這些方面,我們發現,計算機科學為我們提供了現成的理想工具,它的原理可以概括為一個簡單的式子:思考=計算=(指令+信息)×速度×時間。用行話來說,就是馮·諾伊曼架構以及存儲程序原理,等等。借用傳統經濟學的術語,可以叫做“思想的迂回生產方法”。
個人進入社會之后,知識進化的效應進一步加強了。這是因為個人可以從前輩與他人那里學習現成的知識。人們之間還可以有意地建立分工與交換的關系,從而避免知識的重復開發。在完成了以上的基礎性工作之后,這些推論都將是水到渠成的。這里尤其值得強調的是,當眾多視野與理性均有限的個人聚在一起之后,還會發生一些奇妙而有趣的現象,例如,人的行為的后果可能與他的目的不完全一致,某些后果超出了行為者本人關注的范圍,因而他沒有覺察到,然而,別人卻注意到了——所謂的“說者無心,聽者有意”。那個注意到了的人可能暗地里從中總結出某些知識,采取某些行動,以便鼓勵或者約束該人今后的行為。這種情形必定是十分普遍而頻繁地發生的。我們自己的言行很可能被別人有意無意地進行利用,對此我們怎么可能完全知曉呢?影響我們言行的那些條件,難道都是別人有意為我們安排的嗎?我們所觀察到的社會現象是由眾多熟悉或陌生的人們促成的,他們促成這些現象的動機我們怎么可能都知道呢?因為通訊手段的限制,我們對此即將做出的反應即使想要讓他們知道,往往也是無能為力。由于行為是連續的,或者是相互交叉的,社會的規模又是龐大的,目的與后果之間的循環重復多次之后,觀察者往往也就更加不能確知其中的內情了。筆者把這種現象稱作“半內在化”。由于半內在化的存在,社會就好比一鍋千年的老湯,觀察者往往只知其味,而不知道如何能夠重新調制出這種味道。這是我們理解“看不見的手”的關鍵途徑。
通過開發、篩選和傳承有益的知識,個人實現了一定的生活品質,而社會則同時出現了一定的秩序與文明。這種秩序與文明雖然可能主要不是通過某只“有形的大手”進行統一指揮協調的結果,但卻離不開無數“小手”的指揮與協調:父母教育子女,領導管理下屬,人們開會、辯論、商談、安排,等等。尤其是知識的積累與篩選,導致了生產生活方式的不斷進步。試想一下,既然知識可以被篩選和優化,人類社會怎么會總是原地踏步呢?既然今人可以繼承前人的知識,文明怎么會喪失呢?大不了照前人的樣子繼續做就是了。事實上,基于常識性的認識,社會成員大都是分散地、自動地遵循傳統的,盡管后人常常并不確知前人知識開發的背景、過程與意義。
可是,既然如此,也就可以進一步得出結論,即任何經濟社會系統的秩序性都只在一定程度上存在,都只具有一定的水平與有效性,無序、低效、沖突、失敗、盲目、笨拙等等現象必定同時相伴隨。經濟社會系統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混亂無序的。要是企圖論證它具有完全的秩序性,勢必就是一種夸張。要是發生了外來的、意外的巨大沖擊,往往就會發現社會出現了一定的混亂。設想一下,要是我們所有人都是剛剛來自不同星球的外星人,我們可能在地球上迅速建立起目前所擁有的這種秩序嗎?還有,無論一個經濟體多么自由,它都離不開政府的存在,而政府體系則在很大程度上是有意識的理性設計的產物,這只有形的手即使輔以國家強制力的后盾,往往也只能勉強地維持一定的社會秩序。
有論者說,混亂本身就是一種特殊的“秩序”,這種說法具有一定的道理,但它的合理性實際上源于政府管理能力的局限性、多樣性與創新的重要性等方面,因此,社會不得不容忍混亂,這不等于直接承認混亂就是秩序。否則的話,哪里越亂豈不就等于哪里越有秩序?“混亂”這個詞又從何說起呢?真正的混亂豈不就永遠也不會發生了?
有人基于“看不見的手”對私有制大唱贊歌。私人產權制度是重要的,但它的重要性其實建立在有限理性的基礎上,要是遵從新古典的完美理性假設,則產權制度與自利原則本身反而會失去意義。為了避免這種困境,有人辯護說,唯一重要的就是建立“規則”,只要規則具備了,當事人很快就會形成合意的秩序。然而,不僅競爭的規則是歷史性地形成的,而且特定規則之下展開行為的知識也是需要進行艱苦學習的。有人因為“看不見的手”而對“默示的知識”大加贊賞,進而懷疑和否定理性本身,這種立論方式其實是在暗示:不經意間得到的東西比刻意得到的要好,因此,射箭選手為了取得佳績,沒有必要去努力瞄準靶心。